卡兰德侯爵的庭院常年都有园丁精心修整。
低矮的灌木被剪裁得整整齐齐，与异国风柱组成了神秘曲折的迷宫墙。只消穿过灌木的迷宫就能看到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到外院水池，永不停歇的喷泉从中洒出水幕。每当微风吹过，晶莹的液滴随风飞散，让周围笼罩在朦胧的帷幔中。
小径直接通往侯爵官邸的后部。和正面宽阔的大道以及金碧辉煌的大门不同，后院典雅幽静，甚少人语，所到之处都是鸟语和花香。
在这别致的庭院中，座落着一栋明灰色的建筑物。雕琢精美的隔阂将每一层清晰地划分开来，精致的窗框以及打磨得光洁如镜的灰岩墙面都显示出主人尊贵的身份。
从窗户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侍女正从走廊移过，为各种日常内务忙碌着。
二楼敞开的窗户内传出了说话声。
发言的那一位声音宏亮，底气十足，光靠听就能知道他的身份并非凡俗。
“不错，真不错。”这个穿着赤边黑袍的中年男人站在窗前，仰望中庭的光景，“贵方参展的作品着实令我意外……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庭内被藏青色幕布覆盖的“东西”，口中连连称赞。
“那是理所当然的，侯爵大人。这都是公馆最顶尖的技术结晶。”
男人身后的少年解释道，但言语中没有透出任何的自豪感。
那少年蜷缩在沙发椅里，用一本金属封皮的巨书遮住小嘴，只露出青色的双目。
一会儿，他放下书，露出精致的面庞：无论是五官的搭配还是脸部的曲线都像是为了挑战美的极致而存在，简直令人惊叹。
他纤细的小手端起茶杯——刚掀开盖子，从杯中散发出的芳香弥漫室内。他眯起右眼，细细品尝今年南方最后的一批红茶，而他的另一只眼睛，却始终盯着侯爵。
红茶的香味、华贵的房间、俊俏的少年和高雅的男人，这样的景象正是特兰帝国贵族生活的一隅，鲜少可见却又真实存在着。
男人又称赞了两句，便继续翻阅起手中的文件。
随着一页页纸张被翻开，他用似乎自言自语的音量说：
“按照说明，这次的展品有142台，数量确实很庞大。”
“准确地说，是70台标准人形、50台詹特人形和22台哥特人形，因此这里边并不包括‘它’……当然，也不包括我们这些工作人员。”
少年毫不客气地用“它”来指代着某个东西，即使那东西是他的同胞。
这座官邸的主人，卡兰德侯爵，并没有感到意外。
任何人都无法把“它”和身后的少年联想到一起，毕竟是那样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着中庭那足有十多尺高的巨大存在，再一次发出轻微的惊叹。
大概是终于看够了，他转过身，走到自己的书桌后坐下，将文件往桌面上一抛，两手交叠着托起下巴。
“有这样的展品，我对即将开幕的‘人形艺术节’充满信心。多得贵方合作，我们才能举办这样的盛会。”
侯爵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拇指抚摸着右手拇指上那枚硕大的玺戒——上面雕刻着枪盾纹章。
“这也是我们的荣幸，能和帝国达成这样的合作，实在是得了贵国皇帝陛下的莫大恩赐。毕竟这也是互惠互利的活动。”
少年抿着一口红茶，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吐字清晰，似乎他说话根本不需要用到嘴巴。
接着，他将空杯轻轻放在茶几上，继续与侯爵的对话：
“只是，我才刚到，侯爵大人就兴冲冲地邀约我前来，除了想要看参展目录以外，想必还有别的目的吧。”少年的微笑将他所有的感情都掩盖住，“在试展会上必然有引导员做出详细的说明，我的介绍显然是多此一举。莫非侯爵大人想和我共度下午茶时间？呵呵，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了。”
即使身为人形也听说过不少人类贵族中的香艳传闻，漂亮的男性人形与女性一样畅销。
“执行者奈罗，我欢迎你来到我的领地，并且亲自进行接见，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吗？”
奈罗的言语并没有让侯爵感到不悦，但侯爵也没有马上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这个中年贵族只是微笑着看向少年——尽管他看上去只有孩子的年纪，可到底有多大，谁也不知道，或许他比自己度过了更长的岁月也说不定。
“当然，从帝国礼仪上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但您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必然是另有原因的吧。若是您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尽管提出。”
并非人类的少年朝卡兰德侯爵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倒也不是不满意……”
中年男人摇摇头，再一次将桌面上的文件拿起来。
“既然如此，侯爵大人为何要反复浏览我们的安保协议书以及防灾保险预案呢？我听说您还专门派人调查和汇报了展区周边的民众情况……”奈罗的眼角瞅了一眼桌角上高垒的文件——尽管他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份，“细致入微、事事操劳的态度固然很好，可劳累过度就会适得其反哦。您也要为爱戴您的子民考虑么。这些琐碎只要让我们处理就可以了，不用劳烦侯爵大人挂心。毕竟，我也是公馆的执行者。”
侯爵思考着，手指不自觉地旋转那枚玺戒。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是打定了注意，开口道：
“嗯……将这种事交给公馆的执行者确实是省事省力的方法。但身为主办方，我也有义务来过目一下相关文件吧。毕竟是全国性的大活动，周边各地的贵族和富豪都会聚集过来，火炬城可少有这样的情况，对于所有人来说算得上难得一见的机会，不是么？无论是你们，还是其他商人，亦或者是那些不法之徒。”
他停顿了一下，让自己的逻辑进行稍许的修整，然后才继续说：
“作为帝国重要的城市之一，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我和我的家族也就地位不保了……”
“原来如此，看来侯爵大人不仅是一个很负责的领主，还是一个很顾家的家长呢。那么，对于我们安保的事务，侯爵大人觉得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呢？”
奈罗慢慢站起来，长发也随之自然摆动。他绕过茶几，慢慢走到侯爵的书桌前。
中年男人灰色瞳孔中倒映出奈罗同样平静的脸庞。
人形的高度只有自己的一半，但卡兰德侯爵依然不敢小看对方：
“安保工作我很满意，只是我在防灾预案中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哦？是什么东西让侯爵这么在意呢？”
奈罗转身看向窗外，“它”正静静地站在庭院的中心。
“就是‘它’啊。”
和预料中的一样，侯爵果然提到了那个特殊的东西。
侯爵转头看向窗外：
“按照目录上的说明，‘它’的危险系数恐怕已经不是你们能够担保的了吧。”
侯爵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和蔼，而是棱角分明的严峻表情。
公馆的执行者挺直后背，在短暂的停顿后，他诚实地回答道：
“以我的逻辑来判断，我确实没办法确保自己能独立解决‘它’发生意外的情况。但我的逻辑中同样杜绝了‘它’发生意外的可能。并且，倘若这极其低位的概率真的发生了，我也会竭尽全力地防止其对周围产生影响。文件中应该有119个地方提及到这一点。”
尽管奈罗给出了解释，可侯爵似乎并不期待这样的答案。
“执行者奈罗，我依旧认为，如果没有认证主人的话，‘它’还是存在着不可忽略的危险，而一个简单的临时契约键就能将风险大大降低。你不这么觉得吗？”
侯爵再次露出笑容，这次是自信的微笑。
“侯爵大人，如果您想要从我手上获得‘它’的临时契约键，我想这不大可能。毕竟我没有将临时契约键赋予他人的权限。但我可以保证，所谓的意外中，并不包括‘它’在没有认证契约键的时候启动的这一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您不需要多此一举地来提防此种情况。”
奈罗背对侯爵，严肃地说明。
“不过，执行者，你忘了一个重要的关键——”
侯爵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让自己沐浴在阳光中。随后，他转过身来，让自己的正脸埋在阴影里。
“如果有人窃取了‘它’的契约键呢？”
侯爵没有把话说完，似乎是在等待奈罗的回答。
“侯爵大人请放心，它的契约键此时正好好地保存在索罗基尔的瓦尔多雷姆内。任何胆敢擅闯的人，都将在抵达圣殿之前被制裁。这点我可以保证绝对万无一失。”
“你确定？请以人形的逻辑来进行确认。”
卡兰德侯爵的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
“我确定，这点绝对万无一失。”
没人能闯入瓦尔多雷姆，那是人形之城“索罗基尔”的圣地，一个被称为“战争圣殿”的地方。奈罗如此确信着，即使是全大陆的军队也无法攻进战争圣殿。
尽管如此，侯爵依然不死心：
“我知道，人形拥有非常优秀的天赋，但人类的潜力却不是人偶之心所能预测的。如果有激进分子，例如那些意图破坏展会，甚至是叛逆的暴徒，他们可以伪装成任何人混进来，或许是依靠魔法，或是其他诡异的技术，当然，也可能纯粹是靠运气……总而言之，他们有可能，我是说有可能会将契约键，或者类似的替代品窃取到手。这样一来，我想，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公馆的三位圣侍者都不会高兴吧。”
背光让老谋深算的男人面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难以分辨，但明察秋毫的奈罗分明看到了一缕笑意——并非调侃，而是别有深意。
“嗯……”
奈罗依旧没有正面回答。
作为公馆执行者，他无法对人类做出完全而系统的判断。在他的数据库中，人类的资料始终有着模棱两可或是自相矛盾的地方，为此他不得不重新调用资源来为侯爵的假设拟定概率分布。
“所以，我认为，”侯爵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奈罗面前，“‘它’的临时契约键，还是由我来管理比较好，这至少算是多设置了一层防护。”
公馆的执行者忽然抬高语调问：
“让它成为你的人形？”
“是的，我的，暂时。”侯爵一字一顿地回答。
奈罗依旧笑容满面，用平静地瞳孔注视着侯爵。
侯爵没有退缩，同样凝视着人形少年。
人形深邃的大眼睛盯着他，可惜这种无声的威吓对久经战阵的侯爵毫无效果。
作为南方最强大的武力持有者，父辈数次与自由联盟交战，就连他本人也多次参加了边境扫荡战，这使得他在交涉时总带着武夫般从不屈服的气势。
“确实，这样会令对外安全的系数略微提高一些。但是——”奈罗抬起头，“我如何得知契约键在侯爵手里后，其他的安全指数也同样平稳呢？”
侯爵的脸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并不是因为奈罗的话感到生气，而是一种责任和坚毅。
他朝着奈罗伸直了拳头——停到刚好可以被对方看到自己玺戒的高度。
“这个，足够吗？”他提高了声调，“我是火炬城的统治者，是位居南方的领主，是潘·卡兰德的现任当家。我以我的先祖和姓氏发誓——我，肩负着火炬城所有人民的安全，以及家族数代传承的荣耀与忠诚。公馆的执行者啊，如果您还对我有着任何怀疑的话，不觉得是对这古老姓氏的一种亵渎么？”
侯爵仗着自己的身高，俯瞰娇小的人形少年。
“哦？是这样吗。我了解了。”
奈罗轻轻地推开侯爵的手。
侯爵并没有因为他的行为发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但我依然无法接受你的提议……”少年顿了顿才道，“毕竟安全系数依然在可控的范围内，只要没有超过规则要求的标准，我就不打算采取额外的措施。”
“抱歉了，侯爵大人。虽然还想与您多谈一会儿，可惜双方都公务繁忙，继续耽搁下去对您也不是什么好事。”说着，奈罗慢慢走到门口，背朝着侯爵扬起手，“那么，就此暂别，有什么事可以派人到‘工房’找我。”
“您慢走。不过我衷心希望在三日后的宴会上能见到您的倩影。”
卡兰德侯爵目送公馆的执行者从后院离开后，轻轻摘下手指上的玺戒，随手一扔，正正落在桌面的笔筒里。
“狡猾的人偶啊。”
他低声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信步走出房间。
一个士兵早就恭候在门旁。
“汇报。”
侯爵说。
士兵低着头，以清晰简练的语句回答：
“禀告侯爵大人，从府邸到工房周边的居民已大部分疏散。”
“很好，应该能赶上。下去吧。”
侯爵挥挥手，让士兵退下，自己独自走到阳台，眺望那巨大之物，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执行者奈罗，让我们对这伟大的盛会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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